城南旧事其实本来是小说集，时间线连贯但故事相对较为独立，类似于所谓“单元剧”，这本中国华侨出版社的《城南旧事》又选进了一些回忆北平的散文，谓“北平故思”。先说说上半部分的“城南旧事”小说集，里头包含六篇文章，我感到有点像专辑，第一篇和第六篇都有明显的起与合之氛围，而我印象里朝花夕拾就像把写好的文章简单选一选，起个名字就整理出来了，显然此种类专辑的小说集子需要创作时即有一定的意识。

从第二篇的《惠安馆》第一页开始忍不住大赞“写得真好”，之后好几页都是页页批注，一度影响了阅读进度。怎么就好呢？细节拉满，且富有趣味，小孩子如何观察万物之特征、猜度大人心思、偷懒耍滑云云，很真实，此乃我所见之第一人称文章中绝无仅有之高超，而且很多细节真的是孩子才会这么想，试以例举，恰好可以对比《惠安馆》和后面“北平故思”里《地坛乐园》，同样是面对女“疯子”，童心的英子并不害怕嫌弃，而是好奇，然而大人的林海音只是“惊奇”并“恶心”这女人罢了。

此外，其描写很有电影之镜头感，就画面之描绘，并不是铺张罗列一幅画里有什么又有什么，而是先写个整体，然后会把镜头拉近关注到某一个两个细节，且会关注此场景之声音等，于是就从一幅油彩画变成了电影。请看下面这段：

出了胡同口往南走几步，就是井窝子，这里满地是水，有的地方结成薄薄的冰，独轮水车来一辆去一辆，他们扭着屁股推车，车子吱吱扭扭地响，好刺耳，我要堵起耳朵啦！

或许会有觉着不以为然的，但是不管是看它写了什么，也要看它没写什么。如果要其他人写，或许会罗列有什么、又有什么，总之会嫌少，只有水、冰、车、屁股这四件事物，光这一点就很令我惊讶的，再看它每一句似乎都不好删除，因为都能品出点东西来，尤其是从“满地是水”到“扭着屁股”的镜头感切换是如此流畅自然。

刚刚这是随便找的一段，还有一段是我特别喜欢的，是跟妞儿说找到她母亲时：

我看着她那惊奇的眼睛，点点头。她的长睫毛是湿的，我一说，她微笑了，眼泪流到泪坑上！我觉得难过，又闭上眼，眼前冒着金星，再睁开眼，她变成秀珍（妞儿妈妈，也就是那个惠安馆的疯子）的脸了，我抹去了眼泪再仔细看，还是妞儿的。

考察演员演技的一个标志就是哭戏，那么看看一个作者如何写哭戏？她没提到哭，但是每一句都是如此顺应时间线、没有暂停，因而读起来如此之流畅，而“我”也是忽而地“抹去了眼泪”，读者和“我”是一样不知不觉才发现流泪了，这种不知不觉很厉害的。再就是眼前秀珍和妞儿的影像重叠，读者已经可以想象到电影前的画面了。这也是我为什么说这部小说很有点电影的镜头感，此处应该是最明显的了。

当然了，我并不太认为这部小说完全是自传的真实故事，毕竟英子的心理描写妥妥的小孩，而一些行为比如送金链子给秀珍，秀珍与她关系如此好却连一点反应都没有，英子还会撮合人，父亲离世前还好似全无预期等等，或许这些都是作者另外有所指向的含义，但是我并不太相信这是真实的，不可能没有意识到父亲外遇就晓得撮合小三与小青年，作者显然是把英子已经成熟的心理只挑出了童真的一面写出来，而行为上又挑出了成熟的一面，因而会有小说的奇幻色彩，而少一些纪实片的质感。

总之，这本小说集让我见识到一个新的水平。至于后面那个散文集的“北平故思”，就逊色很多了，不过里面提到了许多北京的人物风貌和其他作品，倒是值得我之后再去探索探索的，比如以后我去北京了，就可以考虑去一去她提到的那些大街小巷，还有什么金受申的《北京通》云云，再看吧！

————商子羽

2023.2.6